第三百四十一章 季风-《画中的薛定谔》


    第(2/3)页

    “是。”

    他沉默了片刻,虞子佩想他认为自己永远成不了他父亲那样的人了,他在心底为此感到难过。

    “我想让大家都高兴,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心,办的总是错事。”他没头没脑地这么说,“等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解决完了,你早就结婚生孩子了。”

    虞子佩能说什么呢?

    “我会去英国呆一个月,跟我去吗?”

    虞子佩摇摇头。

    “想想,还有时间,想去了就告诉我。”

    虞子佩笑了笑。

    到底他为什么事沮丧,被什么事纠缠,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虞子佩什么也没问。现在想起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时间里,她从没问过他任何问题。有几次,他试图说起,她想他甚至希望自己问上一句好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她终于还是问不出口,他说到哪虞子佩听到哪,是出于尊严吧。虞子佩不问,就是说她和他身边其他的女人没有关系。

    他像往常一样送虞子佩回家。

    “对不起,太晚了。”

    “哪里,我经常这个时间出门呢。”

    “别那样。”

    “‘别那样。’”虞子佩学他,“这话是我姐爱说的。”

    “我比你大二十岁,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

    “有意思,就是说你已经谈恋爱了,我还在羊水里闭着眼睛呢!”

    “说的真残酷。”

    “得了,没那么可怕!”

    他没搭茬,忽然伸长手臂握住了虞子佩的手,虞子佩抽了一下,没有抽出来,于是没有动,他也没有再出声,就这么一路开到了虞子佩住的楼下。

    秦无忌刹住车,才松开虞子佩的手挂了档。

    那天晚上虞子佩回家以后,很想打个电话给他,因为刚才长城车里的气氛着实异样,她想她该开几句玩笑把那暧昧的气息消解掉。但他的电话一直占线。虞子佩知道那是他的麻烦在占线。

    有过一天晚上,虞子佩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语气生硬,非常的不耐烦,说了一句以后才发现是虞子佩,——他把她当成另一个女人了。虞子佩当时暗下决心,永远不让他对自己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果拒绝他的爱情能够达到这个目的,那么就拒绝他。

    莫仁成为作家以后一直向虞子佩索要当年他以情书轰炸的方式寄给她的情书,虞子佩一开始很自然地答应了,但因为需要翻箱倒柜,还要把它们和其他人的情书分拣出来,实在麻烦得懒得去管。这些是她准备老了以后再干的事。可他三番五次地提起此事,如此急切虞子佩倒有点怀疑起来——何至于此?

    “还给我吧,我都不敢出名了。”终于有一次他说了实话。

    “活该,谁让你当时寄给我的?让我难堪了好长时间。”

    “我错了,这个错误的历史就让我们一笔抹掉吧。”

    “那你敢不敢在你的书里写我?”

    “不敢。”

    “你答应永远不写!”

    “我答应。”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绝对有问题!并不是说他存心骗你,可是双鱼座的人从来都是主意一会儿一变,什么时候说的都是真心话。虞子佩知道他还答应过其他女孩不把他们的爱情当成小说素材,并且当场把写好的部分从电脑里删掉了。但是,结果呢,他的电脑里另有备份!

    狡猾的双鱼!

    “我考虑考虑。”虞子佩答复他说。

    “可你以前都答应了!”

    “我改主意了!你不是也常常改主意嘛!”

    “好吧。这只是一个小要求。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肯定是会尽力满足你的。”他最后来了个感情要挟。

    他索要情书这件事真是让虞子佩百思不得其解,他总不至于真的以为我有可能公布他的情书吧?

    他要是真这么以为,自己还真就不给他了!

    事情到这儿还不算了结。

    几个月以后在一本杂志的联谊会上碰上他,因为现场正组织来宾进行拔河比赛,他们只得坐到了一边聊天。

    “我希望我的书让别人得到安慰,得到帮助。我是认真的。”

    “当然。”

    “当然我也因此得到好处,但最本质的目的是追求真理,其他不过是附带的好处。而且也不一定有好处,也许我会为了写作毁了我的生活。”

    “你是这么干的。”

    “有时候我想,应该把咱们俩的故事好好写出来。你想想,有多少天真的年轻人遇到与咱们一样的苦恼而得不到帮助,我们有责任……”

    “想都别想!”虞子佩粗暴地打断他,警惕地说。

    “这只是我的一种想法,我正在考虑。”他用玩笑的调子总结说,然后开始就一个熟人的女朋友大加讽刺,一直到各自回家也没再提这码事。

    “他不是认真的吧?”虞子佩到屋后喝下了一杯水,坐下来又想起了这事儿。他肯定是认真的!这个狡猾的双鱼座,弄不好,他已经开始写了,甚至已经快写完了,他干得出来,好像漫不经心地说起,其实心里早就打好了小算盘。看,我比以前了解他了。

    虞子佩毫不迟疑地抓起电话打给他:“你要写我,咱们就绝交!”

    “我暂时还不会写到你,我要写的东西还很多。我会考虑你的话的。不过,”他以作家的傲慢态度补充说,“如果我决定了,什么也拦不住我。”

    “当然,我相信你干得出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我的想法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等你准备写的时候,别忘了我的话就行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慎重考虑的。”他答应说。

    这个电话就这么结束了,因为气氛有点严肃,不便于畅所欲言。后来他们又谈到过这个问题,他总结说:“你不要在意是写你好,还是不好,你要注意我写得是否真实。”

    “向一个b    型血双鱼座的人要求真实,那可真是痴心妄想!”

    他也有点拿不准了:“至少我努力。”

    “我不想把自己的形象建立在别人的努力上。”

    “别人并不知道你是谁,你只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你还要说我会因此不朽吧!实话告诉你,我讨厌被别人描述!无论是好,还是坏,都一样。你在抢我的东西明白吗?我的描述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些不善表达的人可能不在乎,因为他们缺少这个本领,他们也许还巴不得被你描述呢!但是我不—愿—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沉吟着,有点犹豫。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头,虞子佩继续威胁他。

    “你要是敢写我,作为报复——我会把你留在我这儿的情书在网上发表。”

    “那只会让更多的姑娘发现我感情真挚,她们会更喜欢我。”

    “我肯定会捡其中文笔最差,感情最夸张,最愚蠢可笑的发表。”

    “她们不会相信的,她们会认为你是为了出名而耍的花招,也许倒会败坏你的名誉。”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我有名,有名就说明说话的机会更多,她们就更容易相信我。”

    “同样的事情,有名的人会比没名的人受到的伤害更大,因为影响肯定更广。你仔细想想咱们俩谁更有名?”

    “可你也仔细想想咱俩谁更重视名誉,我可是以破罐破摔闻名的。”

    “不过就算破你也总希望是自己摔的吧,别人来摔你想想那滋味……”

    “我的人生就是用来接受打击的,你作过这种人生准备吗?没出手我就已经先胜了一招。”

    ……

    在斗嘴方面虞子佩一直不如他有才能,等他讲到这件事如何彻底毁了她的人生,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不幸以后,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好吧,我们的互相伤害到此打住吧。我们肯定都有这方面的才能,不说我也知道。”

    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到过这件事,他们都避免谈起。

    半年以后,莫仁的新小说出版了,他们的故事暂时还没有列入他的写作计划,或者说他暂时让它搁置了。他抱怨说其实他已经写了两万字,闹不好他要情书就是为了写书。但是虞子佩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写它,自己不可能阻止一个为表达而生的人只感受而不去表达,毕竟他可以要求作家的权力,这甚至是他的义务呢。

    让一个人放弃他的权力和义务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在道德上也说不通。最终,虞子佩想到一个主意,就是把她和莫仁的讨论如实地记录下来。她的“如实”当然也仅仅是一种努力,这种努力的成果一直是值得怀疑的。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简单,它跟人生的意义,写作的目的,真实的标准,主观和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关系,这些基本问题都有关系。当然,所有的问题归结到最后都是这些基本问题。

    虞子佩知道很多人是因为成为小说中的人物而不朽的,于连·索黑尔,被称为“茶花女”的玛丽·迪普莱希,甚至吸血鬼德库拉伯爵。他们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但这不重要了,他们因为成为别人构想的另一个人而不朽。

    伊利耶·普鲁斯特书中美丽小城的城主贡布雷的原型,1971年起竟改了名字叫作伊利耶·贡布雷,这就是描述的力量,伊利耶所在的只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城,而伊利耶·贡布雷,这个文学的产物却名留青史。要被记住,一个人的记忆必须成为公众的记忆。

    曾经有一个黄昏,虞子佩在巴黎蒙马特尔公墓寻找茶花女的墓地。密密匝匝竖立的墓碑中,她的墓并不难找到,守墓人画出路径,旅游指南上有标识,墓碑前甚至有鲜花,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被一个叫作小仲马的人描述过。这就是描述的力量,虞子佩深知这种力量。——她失去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却获得了不朽。

    关键是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愿意这样。

    一群跳舞的女孩子拿着莫仁的书互相对照,哪一句写的是我,哪一句写的是你,徐晨认为她美丽吗?或者他曾经差点爱上她……她们都以此为荣。

    莫仁说:“我应该多写点,没有写到的人还很伤心呢。”

    “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让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

    我相信很多人私下里都希望能够被人如此赞美。

    当然也很有这样的可能,他的描述使你无地自容,因被莫仁写进书里而跟他绝交的人有那么几个,心存积怨的人就更多,比如那个被他叫作“琦敏”的姑娘,在关于她的小说出版以后从他们的朋友圈子里消失了好一阵子。

    莫仁有过一个年轻女友叫利丽,偶然在酒吧里遇到莫仁书中描写是女神的“贾琪”,利丽年轻气盛,看到“贾琪”很不服气,凑到莫仁耳边说:“这就是比照片还好看的人?这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这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跳舞的人…?她要是女神,我就是女神的灵魂!”

    莫仁被利丽说得哈哈大笑。

    五月最好的日子,虞子佩被关在曼谷远郊的一家饭店里写电视剧,直写得她晕头胀脑,整日恶心。

    秦无忌常打电话到饭店的房间慰问她,听她骂骂咧咧地抱怨这个傻瓜,那个傻瓜    ,他总是笑,她的一切倒霉事都成了他的笑料。虞子佩渐渐习惯等他的电话,需要他的声音,她只能说是被那个倒霉的电视剧逼的。

    秦无忌在电话里给虞子佩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故事。

    秦无忌小时候家住在画院的大院子里,前院住了当时一个著名的画家兰浩,秦无忌小时候非常淘气,常常爬到兰浩的后窗外玩。兰浩每次听到后窗有响动就会问:“是小无吗?”然后打开后窗让他进来。他可以在兰家东游西逛,只是不许进兰的书房。他因此觉的那书房十分神秘。兰浩说:“等你到了看书的年纪,我会给你准备的。”后来历史上著名的大游行时期来了,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很怪异恐怖,有一天兰浩把秦无忌领进家,走进原本不许他入内的书房,桌子上摆了很多书。兰浩说:“这些书你拿回去吧。”秦无忌说他当时觉得太多了,不愿意拿,便说要回家问问母亲。第二天,警察来了,兰浩被他们带走,门上贴了个大封条。没过几天传来消息,让家属去认领尸体,兰浩自杀了。秦无忌说在一个傍晚他再次爬到兰家的后窗,透过窗格看着堆在桌上的那些书出神,那些为他准备的书静静地趴在那里,等着被抱走,像一堆饥饿的婴儿。

    秦无忌说他十二岁开始抽烟,他用各种办法去弄烟,偷父亲的烟,省了早饭钱买烟,甚至抽过茶叶,有一次他正在他家大院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伙同院子里的孩子抽烟,被他妈当场抓住,回家被父亲暴打一顿。他十七岁那年,和那时候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戴着大红花坐火车走了,去参加军队,准备与警察团伙斗争,父亲去车站送他,给了他一条宿巴烟。

    秦无忌说他在帕尧的时候得了重感冒,几乎死掉。连长看他实在不行了,开着团里的拖拉机咣当了八个小时把他送到县城。在县城医院的门口,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的秦无忌遇到了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他的初恋,他们站在医院门口聊了一个小时,他的病奇迹一般地好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爱情显示的力量,甚至能治好重感冒!

    还有许多故事,他的流氓无产者的叔叔,当师长的舅舅,虞子佩都忘记了。虞子佩觉得自己喜欢他的故事,也喜欢他对自己说话的方式。

    当然,她也讽刺自己,她在自己正在写的剧本里写了这样的台词。

    ——小女孩喜欢年纪大的人,是因为她们急着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吸引女人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式是给她们讲你痛苦的过去。

    ——你既想当孩子,又想当爱人,如此而已。

    ——等等。

    中间虞子佩回过一次曼谷市区,她很想给秦无忌打电话,非常想,但是她没打,她拨了安农的电话,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她想自己可能只是需要,需要放松,并不一定需要秦无忌。

    安农从她那儿走了以后,她打电话给制片主任说:“我不去宿八了,我要在家写。这样还给你们省了饭钱和住宿钱呢。”

    虞子佩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自己是不去了!

    虞子佩私下以为,莫仁像歌德和里尔克一样,写作时把光辉的女性视为潜在的读者。像歌德一样,他勾引纯洁少女,让她们失去童贞,遭受痛苦,然后为她们唱一首优美的挽歌。

    看看浮士德是怎样对待甘丽卿的吧,引诱她,让她怀孕、迫使她杀母弑婴,被判绞刑,在监狱中发疯,死于她的疯狂。而最终,她才能作为永恒的女神引导男人迷途的灵魂进入天堂,这就是光辉女性的命运,这就是男性社会赋予我们的美感。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