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关闭-《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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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他沉默了一会儿。

    “算了,没有爱上我,并不算什么错误。”他最后笑着说,风度颇佳。

    如果安农是想打击她,他作到了,这阵子虞子佩不断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当然他不是为了打击自己,打击她什么?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丝毫打击不了她,也许倒会助长她的骄傲,但是现在不同了,——爱情使人变得如此卑微。虞子佩很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样潇洒地对秦无忌说:“算了,没有爱上我,并不算什么错误。”或者说,"    没有能从始至终爱我,并不算什么错误。"    但是她说不了这话,因为秦无忌拒不承认他不爱她。

    按照小学老师的说法:同学们,安农这件事说明了什么?虞子佩会举手回答——这件事说明了两个相似的人,或者说两个自作聪明人根本不会有好结果。

    就是这么回事。——只有误解才能产生异样的魅力,才能引发爱情。

    十月底,「曼谷的天空」因外景拍摄发生意外被叫停,已经准备开拍的剧组顿时乱了手脚。

    修改剧本的任务又落在虞子佩头上,她去“天天摸鱼”听了情况,提出的意见对剧本是致命的,很难修改。

    她刚到家,秦无忌的电话就跟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忘了?”

    “没事儿,我只是想你受了打击得安慰安慰你。”

    “我有那么脆弱嘛?”

    “你笔下的女孩都很坚强,我想人都是缺什么写什么。”

    “你是真知道,还是天生会说好听的话?”

    “喂,这是恶意的!”

    虞子佩拿着电话笑了。是,她需要他的安慰,就算他只是天生会说好听的话,她需要好听的话,动人的言辞,这由水星和金星美妙的合相产生的天赋,如果这天赋再加上一双透视人心的眼睛,她只能举手投降。

    冬天来了,这对秦无忌是个严酷的冬天,对虞子佩也是。

    每样事都出了岔子,一桩接一桩,桩桩都是非个人之力所能逆转。秦无忌陷在事务纠缠中难以脱身,他已经三番五次要求离开公司回家写作,为此和公司闹得很不愉快。一大摊子事搁在那儿,他整天愁眉不展,无可奈何。虞子佩听到不止一人抱怨,说他当时热情地揽下了很多事,现在又突然甩手不管,把大家都搁在当中。虞子佩只能听着,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

    「曼谷的天空」像其他的事一样被撂在半空,香港的制片人打电话给虞子佩,说已经拖延得太久,又找不到秦总。秦总的女秘书还跟他打官腔,让他找合拍部去。虞子佩还是只能听着。她不会为这事询问秦无忌,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对她都很宝贵,虞子佩不想说这种闲话。而且,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他而起,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虞子佩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违背了为自己制定的原则,这是必然的结果,她背离了第一个原则爱上秦无忌,以后就只能一发不可收拾。这有点像徐莫仁的理论——第一个誓言不遵守,以后也就都不必遵守了。她的人生已经毫无原则,唯一的剩下了一点逻辑也是秦无忌的逻辑。

    白如烟和秦无忌闹翻了。这个女人在前面提到过,从秦无忌过去的闲谈里虞子佩知道她对他是多么好,他说过他们是好哥们,但她要求的一定不是好哥们。如老天经常说的:供求关系发生了问题。秦无忌对女人的那份好足以使人存有幻想,但是“好”既不是一贯的,也不是专一的,好就是好。秦无忌同意主编一套书是为了还白如烟的人情,白如烟不知怀疑他什么,半夜打电话问他: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反正是已经不信任了,闹到这么不客气也足见他们过去多么亲密。女强人怎么肯受男人的怠慢和委屈?

    那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对秦无忌最可怕的打击终于来了——他母亲去世了。

    虞子佩有一阵子没有见到秦无忌了,他的声音完全哑了,因为牙疼整个脸都肿着。虞子佩非常想安慰他,但是不行,她本身就是他的另一个麻烦,她能作的只是躲开他,让他安静。

    他不再每天打电话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但虞子佩还是每天在电话旁等待。

    那个阴霾满天的冬日是秦无忌最萎顿、沮丧的日子,他看起来和过去判若两人,毫无生气,阴郁沉默,令人心酸,他说他听到纪念活动上大家对母亲的评价止不住地流眼泪,他说:我死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像父亲母亲一样受到由衷的尊敬。他说他整夜在外环线上开车,他觉得他的创造力枯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恨不得冲着围栏撞过去……

    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电脑前写作,虞子佩远远地坐下,没有说话。

    他一直背对着她,不曾回头,那个背影让人满心凄凉,莫名难过,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中国著名摇滚歌手张楚的歌,那句歌词飞到虞子佩脑子里――“他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

    他在那个冬天突然老了,他还要继续老下去,虞子佩不愿意他这么觉得!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深刻的怜惜之情,虞子佩无能为力,她的手不能扶平他的皱纹,不能给他安慰,也永远不可能责怪他。那个冬天她顾不上替自己难过,如果什么能让他快乐起来,她什么都愿意做。问题就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走到虞子佩面前,一声不出,忽然蹲了下去,抱住她的腿,头垂在她怀里……

    ——她的心已经化成一滩水,那滩水酸酸的,要把她淹没了。

    秦无忌不再去公司了,他的脑袋完全被别的事占据。对别人的不满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好人也做过了,就做一次坏人也没关系。”

    母亲的去世对陈天的影响非他人能够理解,他重新缩回他的小屋,思考他的创作。

    “你的书是写给谁看的?”在那以前,虞子佩曾经很正经地问他。

    “写给看书的人。”

    “对,当然是看书的人,但是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以后的人,还没出生的人。”

    “这也算是一种答案,至少说明你对自己有信心。”

    “其实我只是作我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我不是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了。你呢?你写给谁看?”

    “电视剧嘛,自然写给普通人看,他们看不看其实我无所谓。”

    “你‘有所谓’的东西呢?”

    “写给自己,写给跟自己同类的人,其他的人随便。”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很多年轻作家都这么想。”

    “你呢?你怎么想?”

    “我在美国的时候去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你知道那有多大?在那浩如烟海的图书中,你有必要再加上自己的一本吗?这一本有什么价值?有它独特的必要性吗?为了兴趣或者争名逐利写作我也理解,但这不是写作的终极目的。”

    “会有什么终极目的吗?人生又有什么终极目的?”

    “你搬出了虚无,一切问题就都不能谈论了。虚无可以颠覆一切,我们要谈论任何问题都必须预设一个对生命的肯定答案,否则就无法进行下去。”

    “ok,假设我们的生存是有意义的,有目的的,不是偶然,不是被迫,不是自然随机的选择,美和善的原则的确是宇宙的原则之一。写作是为了什么?”

    他笑了笑,以拍拍虞子佩的头代替了回答。

    是的,要谈论任何问题都必须预设一个对生命的肯定答案,这样人们寻求意义的活动才能得到肯定和赞赏。但是虞子佩给不了自己这个肯定的答案,她想知道在一个否定的答案下,她该如何生存下去?她在其中找到的欣喜之事就是寻求美感。这一切都跟意义无关,所有的爱情,激动,感动,慰藉,欣喜,仓惶,痛苦,都不是意义,只是感官的盛宴。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盛宴。

    她和莫仁也曾经为哪一种艺术更高超而争吵,也许她一直以平庸的态度爱着艺术,不过把它当成了逃避乏味人生的甘美草地。讲述和描绘可以使枯燥的生活显示出意义,她总是想拿起剪刀把那些岁月剪辑成一部精致的电影。如果有人兜售这样的人生,她想人们会倾其所有去购买。电视剧总是不能象电影一般精美,因为它象生活一样太过冗长,人们渴望日复一日的幸福,其实有了日复一日也就不再有幸福。

    虞子佩和秦无忌对他们的工作一开始谈论不多,后来就更少。他们俩的共同之处更多是在情感取向上,而不在艺术见解上。

    秦无忌是个颇能自得其乐,享受生活的人。他对世俗生活有着一种虞子佩所不理解的浓厚兴趣。他非常贪玩,下棋,钓鱼,打麻将,玩电游,吃饭喝酒和女人调情,对名利一向不怎么上心。骨子里当然是骄傲的,许多事不屑一作,许多人不屑一理,对一些必须为成功付出的代价表示不以为然。他的这种世俗风格十分古人化,跟莫仁夜夜笙歌的颓废完全不同。

    虞子佩和秦无忌相差十几岁,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虞子佩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到她可以自己选择书籍,她得说就没好好看过一本汉字的书。她所有的情感方式,价值判断,兴趣爱好都是西方式的,这“鹅鹅鹅”在她身体里到底占了多大部分,实在难说。

    她的西方式的,极端的疯狂,撞在了秦无忌软绵绵的,不着力的善意里,完全消解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秦无忌不是她的吸血鬼,对她的奇谈怪论也不感兴趣。

    虞子佩说过,秦无忌的文字像吹一支幽远绵长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来,平实自然,体贴入微,细是细到了极处,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说了很多。

    那笛子好是好,但终究是与她无关。

    唉,他们到底是以何种名义相爱的?真是一头雾水。

    在她最想念秦无忌的时候,有过各种念头。一定有某种办法,让他把他的梦境卖给自己,那样她便拥有了他的夜晚,每夜等他熟睡之时,他们就可以相会。

    虞子佩床头放着一本《哈扎尔辞典》,抓起来就能读,不管是哪一页。她对书中的阿捷赫公主着了迷,因为她擅长捕梦之术,能由一个人的梦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在人们的梦中穿行,走了数千里的路,为了死在一个人的梦中。

    虞子佩常常梦见秦无忌,醒来时便恍恍惚惚,或者是根本不肯醒来,打定主意用被子裹着头,闭着眼渴望睡去,再睡下去,让梦中的秦无忌继续说话,继续微笑,继续他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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