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风-《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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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不是交通高峰时刻,地铁中只是坐了个半满:好多座位都还空着,但本加特内尔喜欢坐在一把弹簧加椅上。

    在地铁中,无论列车的载客量是多是少,甚至当列车空空如也的时候,本加特内尔也总是更喜欢坐弹簧加椅而不是长条座位,这跟更喜欢长条座位的Lee正好相反。        在面对面的长条座位上,本加特内尔总是被迫坐在某个人的旁边或者某个人的对面,而且更经常是旁边和对面都坐着人。这便催生出种种摩擦和种种束缚,种种接触,种种叉腿和叠腿的麻烦,种种寄生的目光,种种无奈的交谈。权衡利弊后,他认为,即使在列车满员时,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让出原先占据的一点点位子,弹簧加椅从各方面来说,仍然更为可取。它是个体的,活动的,使用起来很灵活。显而易见,单独的弹簧加椅,尽管相当稀少,在他眼中要更优越于并排的弹簧加椅,因为后者依然体现着某些个乱七八糟的束缚的危险,然而,尽管如此,那些束缚比起长条座椅的不方便来,毕竟还不算那么别扭。本加特内尔就喜欢这样。

    半个小时后,本加特内尔回到了他在爱克林荫大道的新住宅中,发现自己的手指头里还留着那根小小铁丝,他无法毅然决然地把它一扔了之:他把它插在了一        个花盆中,然后就倒在了长沙发上。他将闭上眼睛,他更喜欢现在就睡入梦乡,摆脱这一切需要二十分钟,就请给他短短的半个小时吧,但是不行,没办法。

    Lee当然也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跪在打开的箱子前,千遍万遍地翻着每一件宝物,翻来覆去地看,颠来倒去地看。眼下,他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力气去瞧它们了。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被剥夺了愉悦的能量。疲劳得满脸皱纹越见凹深,但他强忍着站起身子,朝窗户走去,看到太阳已经升起,但是不,误会了,在镭店港,太阳也像他一样没有躺下睡过觉。

    Lee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单人宿舍,这么说尽管看来有些矛盾,但毕竟如此:

    灰白而又空荡荡的墙壁,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灯,地上铺着地漆布,有了裂缝的洗脸        池设在角落,床是双层的,Lee选了下面这一层,电视机不能用了,柜橱中只有一副扑克牌,乍一眼看来,凑巧能用来算命,但实际上无法用,因为缺了一张红心,        燃油气味十分浓重,暖气结结巴巴地哼哼着。没有任何的读物,但是,好在Lee也没有太大的阅读欲望,最后,他总算睡着了。

    拜访了西里克号之后,他们在镭店港稍稍喘了口气,而每当喘口气时,都有一股子水汽从你的嘴唇中钻出,旋转着,浓密如棉花团,砸在大理石般的冰冷空气上,粉身碎骨。

    安古克和纳巴西得到了酬谢,领了钱之后便去了图克托克。

    Lee还得在这个小镇上呆上整整两个星期,这里的旅馆业简化为了他的房间,还有房间边上的水房。不管这栋房子是否是一个俱乐部,一个附属房,一个招待所,费雷都从来弄不清楚,因为它总是空荡荡的,而管理员也向来哑巴着。无论如何,他不说话,        或许他从骨子里存在着疑心,在这被人们和上帝遗忘的穷乡僻壤,旅行者实在太罕见了。日子长得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头,又没有任何娱乐的地方,而且天气又冷得几乎能冻死狗。由于这里没有警察局,也没有任何的行政办事处,人们自然怀疑这个外国居住者是逃来躲避法律的。最后,要使这位管理者拉长了的脸再变圆,Lee需要不少的日子,不少的美元,不少的微笑,不少的手势语言。

    在镭店港的居民中,同样很难找到一个手艺人,能打造几个装载从西里克号中寻得之物的货箱。说它困难,更因为在这样的气候下,树木几乎不存在,人们再也找不出更多的木头了,但是,任何时候都一样,有钱能使鬼推磨。Lee找到了超级市场的营业员,他同意把一些很坚固的电视机、冰箱、家电用品的包装箱,改做成Lee所希望的尺寸的箱子。这需要一段时间,Lee不得不耐心等待。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守在房间里,因为他不愿意走得离他的古董太远,当他不能够瞧着它们时,他会感到无名的烦恼。镭店港真的竟会是毫无意趣,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尤其是在星期天,厌烦、寂静和寒冷会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偶然也出门转一圈,但外面同样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镇上的狗倒比人多三倍,二十来栋小小的房屋,色彩悦目,铁皮的屋顶,还有两排楼房朝着港口。无论如何,天气这么冷,费雷从来不在外面呆很久。在荒凉的街道上,他急匆匆地走着,绕着那些圆形的房屋,房屋建造成圆形,为的是避免冷空气停留在角角落落,为了        尽可能地不让结冰。他朝码头走去时,沿途经过漆成黄颜色的门诊所,绿色的邮政所,红色的超级市场,还有门前停着一排排车子的蓝色的修车场。在港口,则是另        外的一排排,一排排的船只停放在垫块上,等待一个更为温和的季节。

    地面上大部分的雪都已融化,但浮冰始终堵塞着海湾的大部分水面,只辟出了一条狭窄的航        道。

    在一派宁静之中,他偶尔也观察到某些活动。两个很有预见性的家伙,正利用解冻期,在暂时变松的地上挖着洞,看来是为了埋葬下一个冬季里将要死去的亲戚。

    另外两个人,在一大堆预制件中间,忙着建造他们的房屋,他们按照一盘录像带上介绍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安装着零件;一个发电机组安置在露天,为录像机提供着电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三个孩子带着空瓶子去超市。随后,在港口那一边,一个金属结构的老教堂面朝着湖岸,两艘铁灰色的"佐迪克"小艇开辟出一条航道后,停泊在码头上,打嗝似地吐出十几个乘客,都穿着滑雪衫,脚登大靴子。湖泊的冰面被轮廓简洁的宽大船壁碰得开始瓦解,如同小孩子玩的基本拼图游戏的小块块,再远处,百余块或大或小的冰川摇摇摆摆,在苍白的阳光下滴落着水珠。Lee转身返回住所,又看见那两个在盖房子的男人。或许是为了交换一下意见,为了休息一下,他们换下了盖房介绍的录像带,换了另外一盘带子,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看,表情严肃,若有所思,一声不吭。

    最初的几天,Lee在他的房间里独自就餐,只能尝试着跟管理员交流一下。

    但是,与管理员的交谈,即便有一次他几乎显得很放心,也远远算不上一次交谈。此外,只用手势来表达也实在太累了。在他简短的出行中,他遇到的当地人总是朝他微笑,Lee也同样报以微笑,但仅此而已。后来,在他临行前两天,当他在一户人家门前想透过发黄的窗户朝屋内随便瞧一眼时,不料一瞧就瞧见了一个年轻姑娘,        她也像别的人那样,朝他微笑了一下。由于对别人总是以笑还笑,所以,这一次他也微笑了一下,但这一次,姑娘的父母掺和了进来。这一家欢快的人看来恰巧无事可做,便邀请他进来喝他一杯:为了凉爽一下威士忌,他们打发姑娘去最近的冰处刨一些冰来,然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用糟糕的英语聊着,很快,他们又留下他吃饭,吃起泡的海豹肉酱,还有小鲸的肉排。但是,一开始,他们就让他参观房子:房子很偏僻,家里有电话和电视,有大锅和现代化的灶具,便宜的白木的家具,木料是北方的树木,但人们在巴黎郊区也能找到。

    Lee跟这个叫阿普的女孩一家很谈得来。饭桌上,他有些弄不明白那个当父亲的职业,后来才明白,他并没有职业。他享受一份津贴,更喜欢在大自然中捕猎海豹,而不想在一个小小的事务所里,在一个大大的工厂里,或者在一条大大的轮船上流汗。捕鱼本身,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只是一份为了糊口的可怖生计:没有什么能跟捕猎海豹媲美,那才是能带来一种真正乐趣的唯一的真正运动。Lee跟主人一样,接二连三地干杯,他们慷慨地为捕猎海豹干杯,他们热情地为猎海豹者的健康干杯,他们        热情洋溢地为海豹的健康干杯,很快,酒精冲昏了头脑,眼下,主人甚至邀请他留下过夜,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毫无问题地分享了姑娘的闺房,第二天他们还得互相讲述各自做的梦呢,在这样的气候下,这是每一个家庭在每一个早晨的保留节目。Lee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电灯投下一丝柔和的光线,收音机中播放着酷玩乐队的音乐,炉火呼呼的,屋里真暖和啊,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年轻姑娘冲他微笑着,啊,给我讲一讲镭店港吧。

    那一天,在看望了鳗鱼之后,本加特内尔是坐在地铁列车的一把弹簧加椅上来到他的新住所的,然后,又有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住宅离米兰街不太远,        在爱克林荫大道上一个貌不惊人的大门后面,有三个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别墅,零零落落地置于一个很大的花园的美丽环境中,紧挨着越南大使馆的背面。

    然而,人们难以想象,十二区的一些房子,从里头看出来,还会是那么漂亮。人们一般倾向于认为,它们会跟表面显示的样子同样忧郁,然而错了。这些耀武扬威的林荫大道,还有这些死气沉沉的街道,当初被设计成如同屏障和面罩,只是表面上令人伤愁而已:它们遮掩着好一些可爱得惊人的住所。这是因为,富人们最最聪明的计谋之一,是要让人相信,他们在自己的街区中很是烦闷,以至于人们几乎都要去可怜他们,为他们鸣冤,同情他们的富裕,似乎他们的财富是一种残疾,似乎它给他们带来了一种令人沮丧的生活方式。

    在这三个别墅之一的最高一层中,本加特内尔花很高的价钱租了一个很大的单套间。上下的楼梯是一种很深的绿颜色,几乎像是黑色。至于单套间本身,墙面是褐色        的大理石,壁炉用的是带有白色纹理的大理石,天花板上镶嵌有小小的聚光灯。长长的发书架上几乎是空的,长长的饭桌上只有一个脏盘子,长长的沙上盖着蓝色的        布罩。房间极为宽敞,一架宽大的贝什斯坦钢琴靠在一个角落,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玩意,安放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大电视机像是一个小巧的舷窗。没有任何别的无        用的家具:只有一个庞大的壁柜包藏着一个重要的藏衣室,全都是一表崭新的衣服。高高的窗户朝向一些金合欢,一些康乃馨,还有一些藤蔓,窗外还有一个平台,        平台周围是窄窄的有空缝的栏杆,上面满是土,土中毫无生气地长着杂草和别的什么东西,其中有一株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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