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曲终人未圆-《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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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他日复一日地如此游逛,在所有的街区搜索一遍,毫无别的特殊目标,而只是期望碰上偶然的机遇,他最后终于对这个过于庞大同时却又过于狭小的城市产生了厌倦,在这个城市里,你从来就无法确信你就站在你现在脚底下的地方,但同时你又知道得太过清楚。叙潘没有提供别的线索,只有圣塞瓦斯蒂安这个城市名,伴随有一种其可能性十分有限的假设。看来,要说盗窃古董的那个家伙就逗留在这里,只是一件有可能的事。

    最初的几天里,每到就餐时分,Lee常常要去老城区一些数量众多的十分热闹的小馆子,在那里,人们喜欢站在柜台前,这样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许多的小玩意,而不必拘束地坐在桌子前,孤独地填饱自己的肚        子,这会毁你的心情。但是,就连这一点,Lee也开始感到厌倦了:到最后,他在港口附近选定了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餐馆,那里的孤独气氛毕竟不那么浓烈。

    每天下午近傍晚时分,他给巴黎自己画廊中的伊丽莎白通电话,到了晚上,他便早早地就寝。但是,过了一星期,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寻觅是毫无希望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寻找一个陌生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顿时,他的勇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        考虑返回巴黎的问题之前,Lee在这座城市中还将度过两天,但却不再无谓地乱转悠了,下午,如果秋天的天气还能允许的话,他更喜欢在陈列于海滩上的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客轮上打个瞌睡,然后,到玛利旅馆的酒吧去,坐在一把皮扶手椅中,面对着一杯"特克撒科利"和一幅某位总督的肖像画,独自一人打发掉这最后的几个夜晚。

    一天,玛利旅馆的整个底楼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帮来开会的癌病专家,Lee为躲清净,于是改变主意,去了伦敦旅馆,这一家只是比刚才那家稍稍不那么豪华而已,它的酒吧还有个好处,它那通风的大玻璃窗面朝着海湾。这天晚上,这里的环境确实比玛利亚旅馆安静多了——只有三四对中年人坐在大厅中,两三个男子站在酒吧中,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什么人来往。Lee在大厅尽头挑了一个位子坐下,紧挨着一面大玻璃。夜幕已经降临,海岸的灯火在一片油光光的海面上倒映成浮动的柱子,港口的那边,安安静静地停泊着二十五艘游艇,在黑夜中挺立着它们的身影。然而,这些大玻璃,按照目光投在那上面的        不同焦点,同样也允许他既观察外面,也观察纹丝不动的大厅内部,这是因为反射的效果。不一会儿,一阵动静出现在酒吧的另一端:

    转门开始转动了一小会,本加特内尔从门里头露出脸来,他走进酒吧,一胳膊支在吧台上,站到了那几个单身男人身旁,把背冲向海湾。远远地映在玻璃中的这两个肩膀和这个背让Lee皱起了眉        头,他的目光越来越准确地调节到它们上面,最后,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小心谨慎地稳步朝酒吧走去。离本加特内尔只有两米时,Lee突然停住,似乎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就靠近他。对不起,他说道,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后者转过了身子。哎呀,Lee说,是你呀,德拉艾。这一次,我猜对了。

    德拉艾不满足于大难不死,这毕竟只让Lee吃了小可一惊,他居然在这几个月里改头换面了一番,这才叫人惊诧不已。他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早先一直标志着他躯体的那一堆又歪又扭又模糊又杂乱的钝角,已经让位给了一束锋利的线条和尖挺的锐角,仿佛这一切都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后果。变成本加特内尔之后,现在,他        身上的一切都成了拉得完美无缺的线条:以前,他的领带,只要他戴着那么一条领带的话,人们就总是能认出来,领结老在他衬衫领子的一角或另一角底下缩来缩        去,裤腿的折线呢,人们常常发现消逝得无影无踪,因为裤腿几乎卷到了膝盖处,甚至连他的微笑也撑不住多长时间的架子,往往很快就软瘫下来,变得圆溜溜的,        像一块冰块在热带的温度下迅速融化解体,他那随便梳向一边的头路,他斜挎着的腰带,他眼镜的腿架,一直到他的目光本身,总之,他身体上所有草草成型的、粗        粗作坯的、尚未完成的和混沌未定的部分,现在全都挺立起来,变得坚硬,像是上了浆似的。就连他那蓬乱无章的小胡子上的杂毛,现在也被割成了一条直线,成为        一根得到精心修剪的线线,就像是用细细的画笔紧贴着上嘴唇以拉丁风格画出来的。

    Lee和他相互仔细地打量了一阵,谁都不吭声。也许是为了故意摆出个姿势来,手中端着酒杯的德拉艾开始慢慢地转动起掌心里的酒杯来,随后,又停止了他的运        动:酒杯中的液体则自个儿继续着它的旋转,后来又自个儿平静下来。好吧,Lee说,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说。我们最好聊一聊。同意,德拉艾叹了一口气。        它们离开了酒吧,走向那几组深深凹陷着的扶手椅,它们或三个或四个成一组,围绕着铺有桌布的独脚小圆桌。你选个地方吧,Lee说,我随你。

    于是Lee跟着他走,从背后看去,他注意到他先前助手的衣装:在这一方面,事情同样起了变化。他那法兰绒的灰黑色斜纹套装,似乎成了他的监护人,因为这个人眼下竟然挺直了身子。当他转过身子准备坐下时,Lee注意到一条暗色的领带,衬托在一件珍珠色的细条纹衬衣上,脚下穿着一双皮靴,是旧家具的那种颜色,        领带夹和袖上的纽扣散发出暗淡的光亮,发出乳白石和毛糙金的那种低哑声响,总而言之,他穿戴得恰如当时在画廊工作时Lee始终希望他打扮的那样。完美的画作只有唯一的一条裂缝,当德拉艾倒坐在扶手椅中,他裤子的卷边缩了上去时,那白璧微瑕就显现了出来:他那双袜子的松紧带似乎得了低血压。你这一身打扮蛮不错嘛,Lee说。这一套衣服,你是在哪里买的呢?

    我什么穿的都没有了,德拉艾回答说,嗨,没法子,总得在这里凑合着买一点什么吧。

    在这里市中心的街区,还真能找到挺不赖的货呢,你还想象不到,卖得比在法国可便宜多了。然后,他从他的扶手椅中挺起身子,整了整他那因激动而稍稍有些偏斜的领带,又往上提了提有些扭缠在脚踝上的袜子。

    这双袜子,那是我妻子送给我的,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但它们老是往下缩溜,你瞧瞧。它都快要掉了。啊,Lee说,这可是很正常的,别人送给你的袜子,那可是老要往下掉的。

    没错没错,德拉艾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真是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很愿意,Lee说。德拉艾朝一个穿白衣服的侍者做了个手势,他们便静静地等着白衣侍者端酒过来,然后,他们不带一丝微笑地悄悄举起酒杯,他们喝酒。好吧,然后德拉艾打破了沉默,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我还不太知道,Lee说,        关键就要看你的了。我们出去转一圈怎么样?

    他们出了伦敦旅馆,没有朝大海的方向走,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尽管在那天夜里,正好赶上有汹涌的潮水。白天已经开始越来越疯狂地往短里缩,夜晚则越来越迅速地变得厚重。他们走上了自由大街,走向一条横跨河流的桥。

    这股湍急的水流白费劲地源源不断地冲人坎塔布连海,当水流过于猛烈时,那大海会迎头痛击它,反戈一击地侵入它,把河流逆向地顶回来,而在那么多好战的海盐面前,淡淡的河水便会窒息。然后,它的逆流之浪会首先腾拍在朱里奥拉桥的桥墩上,随        后再撞上圣卡塔丽娜桥,最后在玛利亚桥后面趋于安息。它们不仅继续在河面上兴风作浪,而且还要在水底下涌动翻滚,使河流的肚腹蠕动不已,仿佛        它就在痉挛抽搐,一直要到蒙达尔兹桥为止,甚至或许还要更靠上游一些。他们在桥中央停了下来,正当他们观看着脚底下展开的那一场淡水与咸水的混战,正当德拉艾一瞬间里想起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学会游泳,这时,Lee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可以把你甩掉,反正,一劳永逸地甩掉,他平静地说,但他自己却并不真的相信这话。比方说,我可以让你溺死,这样我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是的,也许,我甚至就应该这么做,以此来回报你带给我的一切。德拉艾听了急忙一个劲儿地劝阻,一个如此的举动恐怕只会给行动者招来麻烦。Lee则明确提醒他,反正你已经以正式的方式消亡了一次,这一次失踪只会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他强调说,你再也没有合法的存在了,这可是当初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那么,我若是把你灭了,又会冒什么险呢?杀死一个死人不是什么罪        过,他假设道,殊不知他是在重复当初德拉艾早已经对鳗鱼作过的那一番推理。好了,德拉艾说,你不会这么干的。不会的,Lee承认道,我不认为。此外,我甚至        都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动手,对那些个技术,我实在是不太熟悉。然而,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你小子的把柄反正是在我的手里。你说的我都认了,德拉艾,请你三思        吧,不过,我都认了。

    所有这些并不能使我们大大地前进一步,于是,因为无话可说,他们俩缄默了一分钟或者两分钟。Lee在问自己,刚才他如此粗野地说话,到底是什么魔鬼附了体。        不时,有一股更凶猛一些的波浪袭来,啪啦一下,拍碎在一根桥墩上,腾溅起流苏般的飞沫,一直溅到他们的鞋上。玛利亚桥上一个个形如甜面包的反射镜投射下一种亲信般密谋的光线。在上游,可以看见朱里奥拉桥的反射镜,它们的形状像是带有三四个圆球的冰淇淋蛋卷,但那里的光线更为明亮。

    告诉你,Lee从容不迫地想象着,我完全可以控告你这么几点,盗窃或者抢劫,滥用信任,我想,这是不是就够你受的,我不太知道。不过,仅仅盗窃一项,这就已经是非法了。我想,假装死亡恐怕也不是那么合法的事情吧,你说呢?我不知道,德拉艾说得很明白,我真的没有咨询过这方面的事情。

    另外,就此推论,Lee说,我猜想,你犯的事恐怕不仅仅就这些吧,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不明不白的小问题。

    德拉艾想起了鳗鱼的不幸命运,不敢对这一猜测再加评论。好吧,他说,我认输了。好了,同意,我认输了,这些事情都是事实。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你想过这个没有?反正,最终还是你厉害,是你侥幸获胜了,他厚颜无耻地补充说,还是由你来摆脱这个困境吧。

    于是,Lee一使劲,就把德拉艾仰面压倒在桥栏杆上,他先是含含混混地骂了他几句,接着就冒冒失失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这个狗东西,他随后就叫嚷起来,让人听得清清楚楚,把一切分寸掉了个干干净净,全然忘了刚才他还在谴责自己今晚上撒了过多的野,你这个肮脏的猪猡,这时候,另一位后仰着的脑袋已经悬空在了波涛滚滚的河水之上,他早已经破口大骂了一通,现在只是连声地喊着求着饶,别,别,我求求你了,快别这样。

    不妨简单地说说Lee,这是一个个子相当高的四旬之人,黑的头发,眼珠黑色,有时候也呈现出灰色,可以说他的体质还不错,但要进一步准确地说,尽管他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出各种各样的毛病,而且他还算不上特别的健壮,当他愤怒起来时,他的力量会无比地倍增。

    眼下的情境似乎就是如此。

    脏猪,臭狗屎,他还在继续痛骂,同时危险地压紧        德拉艾的嗓子眼,你这个小小的骗子。一辆辆汽车从桥上驶过,一艘渔船从桥下驶过,所有的灯都熄着,四个行人从另一侧的便道上走来,根本就不在意他们俩的打        架,尽管听到了动静,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全然不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有可能导致一出悲剧。

    别,现在德拉艾的声言变得抽抽噎噎的,求求你        了,快别这样了。住嘴,蠢猪,住嘴,Lee嚷着,有些急红了眼,你看着吧,看我不把你的鼻子揪下来才怪呢。

    而另一位已经开始不断地抽搐,Lee疯狂地感觉到,        德拉艾的颈动脉在颌骨的角底下啪啪地搏动着,那么显眼,那么强烈,他不禁想起了几个月之前,在超声波仪器中传来的他自己动脉的搏动声。但是,真见鬼,这时候他问自己,我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地破口骂人?

    接下来的日子别无他择,将势所必然地在习常的秩序中度过。首先,将是整整一天在路上,因为Lee决定了不必匆匆忙忙地赶着回巴黎。在安古莱姆附近停靠很长时间,笃笃定定地吃午饭,给无忧无虑的返程一种特殊的旅游味道,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点点时间,作一番回顾,来一次预料。在汽车中,由于没有无线电调节系        统,他不得不每开上一百公里路,就调整一下电台的波段,以求有一个勉强的收听效果。无论如何,Lee还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而且音量总是拨得很小,广播毕        竟只不过被用来作为配音带,给他在最近二十个小时中为自己放映的环银幕立体电影做背景声而已。

    对付德拉艾,交道也打得几乎太容易。在一阵狂怒之后,Lee的心情平静了下来,随后,他们俩终于摊牌达成了妥协。山穷水尽的德拉艾已是四面楚歌,走投无路。

    他原本对古董的黑市买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便提前开始花天酒地地大肆消费,短短几个月时间中,往日的积蓄几乎全都化为了豪华宾馆中的舒适与高级服装的魅力上:眼下差不多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随着Lee的到来,他那些美好的期望便如肥皂泡那样破灭了。Lee一旦恢复了正常的理智后,就把他拉到老城区的一家酒吧,        跟他讨论如何善后。他们更为平心静气地争论着,他们考虑到了未来。Lee重新客气地对他往的助手以您相称。

    现在,德拉艾鉴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希望能卑微地、最终地保留本加特内尔这一姓氏,想当初,为了获得这个假姓氏,他可是花费了不少的周折:我的老天,出此下策,实在是万不得已啊。那是因为,早先,他也是花了一大笔钱才弄好的,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那可是很贵的买卖啊,任何形式的倒退,在眼下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企图讨价还价:他同意乖乖地交代窝藏古董的地点,但作为回报,他要求得到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尽管Lee认定这要求还是宽容的,他还是十分愉快地痛砍了一大刀,只接受付给德拉艾所开价钱的三分之一弱,这足以使德拉艾看到机会来临,他可以选择去一个外国,因为外汇的汇率是那么的低。另一位也不再还价,他们就此达成一致。他们终于客客气气地分了手,Lee在傍晚时分到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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