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安娜-《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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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扣紧领口,系上帽子,微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走着。因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脚步匆匆。路边停满颜色不一却都头顶白雪的汽车,几家主要为学生服务的书店、速食店、小百货店的门都关着,看不见里面是否有顾客。这些,林婉怡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觉得陌生。在国内念书时,从宿舍到教室,不管远近,都是在校园,只需要走那矮矮壮壮的法国梧桐间的柏油马路。而在这儿,却要穿过居民人口和学生人口一样多的小镇,才能到那没有门的校园门口。所谓的校门,其实是一座桥,这端连着小镇的“大学街”,那端便是校园了。桥下是一山涧,雨后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现在已经结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林婉怡从来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种眩晕的感觉。听说有个日本女孩因为成绩不好而跳进这条深涧自杀了,尸体第二年春天化了冻才找到。林婉怡想不管她的成绩多糟她也不会自杀,能让她死的,只是一个“情”字,特别是和男人之间的情。
康奈尔是美国八所“长春藤”学校之一,校园的美丽和学术的卓越一样有名。
校园坐落在山顶,俯瞰整个镇区和咔由咖湖。校园依地势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夹杂其间,更不用说大大小小的树林、森林和草坪了。刚来时,林婉怡曾为片片绿缎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乱跳的长尾巴小松鼠,凉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涟滟的湖水赞叹不已,在国内,连城市里的公园都没这样漂亮呢。可是,时间长了,也就腻了。特别是这种阴阴冷冷的天,一切都随天气一起变得灰蒙蒙了。
办公室在系里的计算机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机声一直不断。林婉怡去时,大家刚吃过中饭,正在聊天儿。林婉怡跟每一个人说声“嗨”,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听他们议论系里那个据说学术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达。林婉怡没来之前,系里的录取通知书上说依达是她的指导教授,她给依达写了封信,还寄了几张照片呢。
可来了后,不知为什么,又换成了美籍华人珍妮陈,一个五十多岁从没结过婚的老女人。
“依达挺能干呢,听说她在哈佛念博士时就发表了很多在我们这领域影响不小的论文呢。”金发碧眼,丈夫在镇上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人的凯琳说。林婉怡很喜欢她,因为她很热心,耐心,林婉怡上课时一个字也听不懂,一堂课下来,笔记本上总是白纸一张,凯琳就把自己的笔记复印一份给林婉怡,林婉怡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释给她听。
“太能干的女人总是不怎样。不然,她怎会离两次婚?”向来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国女生玛丽说。她个子比林婉怡还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
二十八、九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她说话向来没人愿听,在办公室人缘很差。
也许是她心里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护层?
“她太瘦,连个屁股也没有。又神经质,你看她上课时双手总是在腹前搅来搅去。”胖胖的,有着硕大臀部的印度学生杜儿咖,眨着她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说。杜儿咖来自印度的名门望族,却很平易近人,虽然说话常很“噎人”。所有的人都笑了。连那两个从不加入女生谈话的美国男孩杰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这一年,共来了十个研究生,只有他俩是男的,便显得非常珍贵了。
杰夫一来就被高年级的一个女生缠得紧紧的,气得别的女生见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恋。他高大俊美,一头齐肩金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马尾巴,走路慢腾腾的,从背后看,很像一个女郎。林婉怡很惊讶他怎会有那么红艳的嘴唇,真可以说是娇艳欲滴了,让人产生一种想吻的冲动。她本以为司考特在他的“爱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当他在一个“派对”上把他的“达令”介绍给她时,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个纽约“唐人街”出生的华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脑后一缕黑发长及腰际,见了司考特,总是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边。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会使所有在恋爱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华人小男孩时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一会儿给他拿饮料,一会儿拿零食,无微不至。司考特曾对
林婉怡说,同性间的爱和异性间的一样热烈、缠绵,可林婉怡怎么也不明白两个男人怎么那啥。但她不好意思问。
“你们都别这么刻薄了吧,”一向厚道的曼谷女孩晓晴说。她和林婉怡同一导师,平时也是对林婉怡很照顾。“依达也挺可怜,好不容易嫁了个她喜欢的,又出车祸死了。一个人孤单单的,连个孩子也没有。前些天她还和我说起来要去收养个小孩,不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学院的聚会,看到她坐在一个小男孩的膝上。后来人家告诉我说他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达小八岁呢。”总是化妆浓得象女鬼似的韩国女生惠江说。有次可能是惠江没来得及化妆,林婉怡看到她的脸坑坑洼洼,还有好多黑点。
林婉怡觉得很厌烦。别看她们背后这么说依达,当面还不是照样巴结她?惠江和玛丽选了依达做论文答辩委员会的首席。看来外国女人和泰国女人一样地喜欢背后说人长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样的。
也许看到了林婉怡脸上显出不耐烦,晓晴走过来,拍拍林婉怡的肩,小声地问:
“林婉怡,这些日子过得怎样?”
“还好,老样子。”林婉怡很疲惫地笑笑说。她们在一起总讲中文,尽管办公室有人抗议,她们也不理睬。泰国人之间讲英文,总觉怪怪的。“她们这么这样
讲依达坏话?真残忍。”
“是啊,没多大意思。我要去计算机房,你呢?”晓晴背起书包。
“我去图书馆看中文小说得了。”林婉怡打个哈欠说。
外面雪已停了。洒过盐的路,雪化成水,把路边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丑陋。林婉怡无精打采地走着,黑色帆布书包长长地拖至臀部。她不记得自己在国内时曾有过这个样子。
“安娜,你这身衣服漂亮极了。”林婉怡对来自墨西哥的安娜恭维道。安娜的五官长得很好,只是有些显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海军蓝衬衫,同样蓝底白点长裙,一条白丝巾,松松地系在颈上。
“谢谢。”安娜拍拍林婉怡的肩。因为都是外国人,所以彼此之间要亲热些。
“林婉怡,近来过得好吗?”安娜关切地问。
“怎么说呢?”林婉怡叹口气,“还过得去吧,只是总不开心,非常沮丧。”
“你是不是太孤单了呢?一个人住吗?”安娜的眼神很真挚,一抬腿,坐到了林婉怡的桌上。
“和一对美国夫妇还有一个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没什么可和他们说的。可能是文化差异吧。”她自嘲道。
“你有泰国朋友吧?”
“有几个,可也是不怎么谈得来。即使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觉得孤单。”林婉怡一手托腮,语调里透出一种很压抑的东西。她说的是实话。
“我刚来时也是这样。没有朋友,一到周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样子,“后来,我就去看心理医生。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些和我有类似情况的外国学生,大家一谈,心里就轻松多了。”
林婉怡不怎么相信。在国内时,即使她有那么几个好朋友,也常常是觉得孤独寂寞,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记得出国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几个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们在对面的房间里搓麻将。平时,她总是陪伴他们,给他们做夜宵,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给学生上课,就先回房间了。
她那时是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书桌,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的原木书架。四周空空荡荡,墙壁是惨白的颜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灯,瞅着窗外婆娑的梧桐叶子出神。小哥们的吵闹欢笑声不时传来,她听得见,可觉得那是在另一个和她无关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谁,她觉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她睡不着,打开收录机,听那首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歌: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替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从此你不再孤单……
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谁能对我说他的心永远属于我!林婉怡很是伤感。她想着郎之嵩,他们刚领结婚证不久,为的是郎之嵩以后可以通过“陪读”出国。可对她来说,郎之嵩好像还是陌生人!他们相识三年,什么时候郎之嵩说过“这颗心永远属于你,从此你不再孤单”呢?也许郎之嵩爱她,可他从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他只是说他再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林婉怡没有一种相属的感觉,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一个人!心,不再动荡,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来。在她的感情世界里,仿佛总是没有驿站,没有终点,她只能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挣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树,让我停靠,磕尽鞋里的泥沙,那么,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这样想。可是……郎之嵩是个很忠于感情的人,也许,他就是那棵大树,林婉怡却没有结束旅途,她挣扎着,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萦梦系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拥有的一切。“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付出那么多,不是为了这一些,不是!”每当朋友们劝她现实一点时,她总是这样回答。为了哪些?她并不知道。
林婉怡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开始烦躁不安。顿时,对门传来的声音使她十分恼火。特别是麻将牌在木桌上“唏哩哗啦”的响声,利锯一样拉扯着她的神经。
她按耐不住了,咬住牙关,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她趴到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不要这样,不要!
她跳下床,光着脚,只穿着短短的睡裙,开了门,一步闯进对门的屋子:“你-们-能-不-能-轻-一点?”她咬牙切齿地吼道。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披着,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火。他们待她如同手足,平时事事让她。不过,也从未见她发怒,只是有时很能撒娇。所以,他们也没在意,继续专心玩着,其中一个还打趣说:“林婉怡,不让你玩你忌妒了是不是?你根本不够格。”另一个说:“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还要上课吗?去晚了,学生又要去系主任那儿告你了。”林婉怡上课敷衍了事是有名的。
林婉怡全身抖动着,不再说话。她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三步两步闯到桌前,三下两下把麻将全推到地上。他们这才知道,林婉怡是真火了。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在桌上垫了一条浴巾,继续玩。
林婉怡回到房间,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把收录机开到最大音量,是节奏强烈的摇滚乐。隔壁的人“咚咚”地敲着墙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林婉怡象一只被围困的野兽一样,在屋里窜来窜去。
她不知自己想找什么,想做什么,不是因为他们的吵闹,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觉得无望,觉得闷觉得对一切都很失望,很绝望,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不是她想要的。没有人能懂她,没有。
她开始流泪。那震耳欲聋的音乐,更给她一种被困孤岛的感觉。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无处可去。逃与不逃都是死路一条。别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着。她面前没有灯光,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哥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每天都很快乐。郎之嵩离她很远,他从来不知道她。她痛苦地发现,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开始无声地流泪……
第二天,林婉怡去医院看神经科。她含着泪对那个老医生说:“我有神经病。
我睡不着觉,睡着也是老做恶梦。我好孤单,可觉得孤单时又不愿和人打交道。
我经常哭,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老医生慈善地看着她,笑笑说:“你没病,可能是过于多愁善感,造成神经衰弱。吃点中药吧,凡事想开些。”他给林婉怡开了一副中药方。林婉怡没吃,她知道吃了也没用。
为什么总是逃脱不开那种孤独和寂寞!林婉怡很是不明白。
“林婉怡,这儿有男朋友吗?”安娜笑着问她。
“这……”林婉怡想起林金荣。但她知道,办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结了婚的人。
“没有。”她否认道。
“啊!”安娜吃惊地扬起眉毛。“你们泰国人真不可思议!你一个人,一个
人!难怪你不开心呢。”安娜叫起来。
“安娜,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结了婚吗?”林婉怡为自己感到恶心,她不明白为
什么要装出一副忠贞的样子来。大概是还脱不了泰国人的虚伪吧?
“可他还在泰国!你们也算夫妻?”林婉怡知道,安娜本来在波士顿有个未婚
夫,后来嫌太远,分开了,在康奈尔又找了一个。
“他过段时间就会来美国了。他们单位规定我出来一年以上他才可以申请出
来。”林婉怡知道安娜不会明白这些。可事实的确是这样。刚来几个月,林婉怡就把
银行证明寄回去了,但郎之嵩的学校没批准他。林婉怡有时觉得这是天意。如果郎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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