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反思-《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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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子佩打开车门的时候,他轻声说:“别怪我。”

    “我没怪你,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是不开心。”

    是啊,只是不开心。虞子佩挥挥手,转身进了大门。

    但是她不能回家。

    为了在他面前保持尊严她已经用了太大的力气,她的身体像要炸开一样被疯狂充满,她穿过楼群,绕过超市,从另一个大门走上街道,她不能回家,她透不过气来,她沿着大街一路走去,她需要孤独,她需要夜晚的凉风,爱情是一种病,一种容易在初夏传染上的病,她得医治它,因为它不值一提,它转瞬既逝,它不可捉摸,它让人出乖现丑,诱人哭泣!

    她就这样一路狂走下去……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开门的声音把同住的外贸女孩吸引了过来。

    “回来了?刚才秦总来过两次电话。”电话打得多了,她们也知道他的。

    “噢,知道了。”

    “他说你不用给他回了,他会再打给你。”

    “好。”

    “早点睡吧,别又搞得太晚。”

    “好,我就睡。”

    她微笑着答应,送走了善良的女孩。可怜的女孩,她要是知道虞子佩爱上了这个打电话的男人,她会怎么说?!

    “他打了两次电话?他想安慰我。他要我不用回了,他说他那里晚上有人。”

    虞子佩很高兴自己没有接到。要不然能说些什么呢?她又要强颜欢笑,装出深明大义的样子。

    她不在,这就是回答。

    第二天傍晚,虞子佩打车去见他。他再不开车来接她了,因为有人发现他的车常停在她住的楼下,他们车里的两人世界也结束了。

    “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没哪,在外面玩。

    他盯着虞子佩看,盯得她心脏在缩紧,她知道自己骗不过他了。

    “我爱你,你满意了吧!”虞子佩狠巴巴地说。

    “别这样了,让我心疼。”

    他说的时候温柔极了。

    有一件事暂时救了虞子佩——秦无忌去英国了。

    那天下午她去剪头发,他打了电话来,他正带着儿子在公园放风筝,想让她过去,等她剪好头发看到手机再回电话他已经要离开了。

    虞子佩说:“你去伦敦躲清静了。”

    他老实回答:“是,可要想躲清静,这清静前就格外地忙,陪谁都不合适。”

    唉,他也真够烦心的。

    “别担心,就把我放在你名单的最后一个吧。”

    他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几个月前他问过虞子佩多次,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英国,虞子佩一直拒绝。如果他再问虞子佩,英国?地狱她也照去。但他不再问了,她也不会再提。他上飞机前还从机场打了电话来,他总是试图周到,可大家还总是不满,倒霉的秦无忌。

    他走了,至少虞子佩不用再整日考虑怎样才能见到他,怎样才能和他多呆一会儿,她满足于对他的想念,我也可以安静下来。

    黄昏时分,她大敞着窗户,风吹进来,带着一种痒痒的,让人麻酥酥的气息,身体在缩紧,胃在疼。这就是血液里流动着爱情的感觉。

    镜中的人瘦,而且苍白,像窗帘飞动时就也会被卷走一般。她坐到电脑前,新买的电脑,她准备写她的新剧本,写下的却是另外的文字——

    白天下了一场暴雨,真是美丽。看不到雨,只是一阵阵白烟席卷过屋顶。楼下饭馆门口挂的红灯笼被风裹去,一个年轻的小伙计窜出来追。两个孩子骑着车尖声大叫着跑了。一会儿,便什么都不见了,只有雨。雷打得很响。

    想你会想到落泪,是我始料不及的。

    每天晚饭后我都独自出去散步,我知道习惯独处是我长大的标志。小时候可不是,娇宝贝一样粘着人,上中学的时候他们背地里管我叫“甜腻腻”的女孩,再大了落了个外号叫“宝宝”。后来我渐渐明白——人对他人的需求越少,就会活得越自如越安祥。没有人,哪怕他愿意,也不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需要,唯一的办法就是令自己的需求适可而止。所以我感到对你的需要太过强烈的时候,我便会责骂自己,会抑制自己,会想到贬低它,令它平凡一些,不致构成伤害。

    波兰斯基在他的回忆录里说:我懂得了爱情与喜剧、体育和音乐没有不同,在享受爱的同时,人们可以感到生活轻松自如……他有此感受的时候大约三十出头,《水中刀》刚刚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正是春风得意,身边很有一些美女。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感受,也许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吧。在自己散步的时候想起爱人,禁不住轻轻微笑的时候,爱情就是喜剧和音乐。但另一些时候,是折磨。但是折磨也很好,为什么是古希腊的悲剧而不是喜剧更能体现人类精神呢?因为令人类自己敬重自己的品质都不是轻松愉快的,都是些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倔强态度呀,保持尊严的神圣企图呀什么的。我以前一闻见点悲剧的气息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冲,倒霉的浪漫情结,现在是怕了,想把爱情当喜剧和音乐了。

    我想你一定也希望如此。

    虞子佩打电话问老天:“有什么可干的?”

    老天哼哼叽叽地:“还能有什么可干,叫上几个出去干饭呗。”

    于是他们分头打电话叫了所有的闲人,约在湄南大街的coocoo    club    见面,然后就吃饭地点集体讨论,以举手表决的方式选定了去夜空之星吃印度饭,然后三人一组打车前往。

    他们到了齐风路边下车进饭馆的时候,几个等在门口衣服破烂的乞丐围上来要钱,当着这么多人掏钱包虞子佩可不好意思,没理睬。别的人也都漠然视之地走过,只有莫仁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低低地厉声喝道:“滚蛋!”

    服务员帮着拉开门,要饭的在他们身后散开,各自回到原来的角落。

    大家坐定点菜的时候,虞子佩招呼对面的莫仁:“伸出你的手让我看看。”

    “干什么?”他伸了左手给虞子佩看。

    “两只。”

    他又放上一只手:“怎么样?我能找到完美爱人吗?”

    “未来的事我可不会看。”

    他双手的感情线下面密密麻麻生着一排排下羽,虞子佩让他收了手。

    “怎么样?”

    “有同情心。”

    “没错!那些女孩,是因为可怜她们才跟她们上床的。看她们可怜巴巴的,不就是跟我上床嘛,又不费我什么事,只要别长得太难看了。”

    “我听见什么了?我看是女孩看你可怜巴巴,挺大的人了,又是一作家,不好让你难堪!”

    用不着虞子佩开口,自然有人听不下去,追着赶着大加嘲笑。莫仁梗着脖子脑袋转来转去地欣然接受别人的炮火,要打击他可不容易。

    这一桌上大概只有虞子佩相信莫仁的话有真实成份,他是自己见过的心肠最软的人。

    莫仁说他上小学的时候常常把街上的乞丐带回家,趁父母还没下班的时候在厨房里给他们吃这吃那,送给他们自己的钢笔、尺子。上中学以后依然如此。当然,他纯真的心灵必定要受到打击,慢慢能够分辨谎言,家里的东西一次次被窃,被人嘲笑挖苦,被父母训斥。上大学以后他不再给要饭的一分钱,而且看见他们就让他们滚蛋——是出于对自己性情恶狠狠地矫正。闹不好他私下为自己的心软感到可耻,看他一次次和女孩分手,虞子佩简直怀疑他是在磨炼自己的冷酷无情。

    正如莫仁所说,他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接受打击。

    虞子佩大学毕业的时候,莫仁在曼谷的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他有时候下班会顺路来看虞子佩,他们坐在楼前的大榕树底下聊天。虞子佩不知道那天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她一定是看起来很快乐,他在边上观察了虞子佩半天,忽然说。

    “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到这个年纪竟然还没有事情来把你打垮。”

    虞子佩被他说愣了,想着果真如此吗?

    “等着瞧吧,上帝的花样可多着呢,那件事情总会来的,它会来打垮你,你躲不过的。”他近乎嫉妒地断言。

    “有事情把你打垮过吗?”

    “当然,你还装着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没告诉过我。”

    “你。”

    “我?你是指……”

    “对。如果追根溯源,我的信念是在哪一天崩溃的,就是你离开我的那一天。在那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真的离开我,对我来说那只是闹闹,过后你总会回到我身边。但是你真的走了,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相信——那就是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我的意志对它不能发生任何作用,它与我头脑中的世界毫不相干。对你我也感到惊奇,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你是另一个人,也要吃东西,要呼吸,有着独立的胳膊,腿,独立的意志,我们之间不是我想象的密不可分。是,我对你也要呼吸这件事都感到惊奇。总之,那一天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不是我从小以为的那个世界。”

    “不是我,也会是另一个人,总会有人让你明白这个。”

    “对,当然。但是,你是第一个。如果第一个誓言不必遵守,以后的誓言也就不必遵守了。”

    “抱歉我充当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就假装我是无辜的吧,我只是被生活利用了。”

    他笑起来:“你的确是无辜的,不过有时候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你是和生活在私下订定了什么鬼契约,合谋害我。”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被打垮吗?”

    他摇摇头。

    “因为我们有个本质的差别,你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而我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你对世界充满了幻想,憧憬,过多的奢望,但我则充满了不安和警惕,认为每一点欢乐都是我从生活手里非法获得的,侥幸夺取的……所以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会崩溃,而我幸免于难。”

    “讨厌!以后我要有孩子一生下来就对他进行地狱教育,这样他但凡有点快乐就知足了。不过最好就是不要有孩子。”

    “但是,早晚有一天……”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等着瞧吧,我倒真想看看那是样什么东西?!”

    他乐不可支地唾沫乱飞,完全像个癫狂的预言家。而虞子佩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

    “好吧,我们等着瞧。”

    因为有了乐观与悲观的本质分别,虞子佩和莫仁对一切事物的观点便都有了分歧。

    比如,莫仁认为大多数人都不是人,只有个别那些具有创造力的,给人类带来进步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所有的非人都得益于这几个真正的人的存在。但对虞子佩来说,他所谓的真正的人根本就是特例,是偶然,是人的变种——是神。而大多数的,那些平庸、下作、无聊,只求生存的才是真正的人。

    再比如,他认为对空虚的恐惧就是对死的恐惧,人们的一切企图都是为了抵抗这死的恐惧,它是一切生命活动的根本。而虞子佩认为对空虚的恐惧是对空虚本身的恐惧,多亏有了死的保证,人才不致陷入疯狂,想想如果给没有意思的生命再贴上永不过期的标签,该怎么打发这日子?

    这些分歧的最终结果就是她可以心安理得,而他惶惶不可终日。

    她一直努力在世界和个人之间建构起一道屏障。

    这中间只有一个漏洞——

    “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

    虞子佩一直记得莫仁的话。

    这一天不会真的到来了吧。

    她想到秦无忌,不寒而栗。

    秦无忌回来了。

    但他没时间见我,他的另一个女友搬进了他家。

    “我被整日监管了。”他在电话说,“但是监狱里有报纸,我可以看你的专栏。这篇我喜欢——《美感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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