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病初愈-《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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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他很快又恢复了知觉,尽管眼下他连一个字都说不了:现在,他的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不是像关上电视机后的屏幕那样一团漆黑,不是的,他的视野继续存在着功能,就像一架摄影机,在它的操纵者突然死掉后,摔翻在地上,但仍然继续在拍摄着,它以固定的画面,记录着落到镜头中来的一切:墙壁和镶木地板的一角,        一段没有框定的柱脚,一截子管道,机割地毯边缘上一段粘合的毛线。他想站起来,但挣扎中却更重地倒下。其他一些人跑了过来,不过好像没有穿蓝衣服的年轻女子,他感到有人朝他俯下身子,有人给他脱去外衣,有人把他仰面放平,有人去找电话,随后,救护人员坐着急救车迅速地赶到了。

    救护人员是几个年轻小伙子,文静,强壮,令人放心,他们穿着海军蓝的工作服,皮带上装备有皮制的小器具和弹簧钩。他们轻手轻脚地把Lee抬上一个担架,又小心翼翼地把担架送人到车厢中。现在,Lee感到自己得到了保护。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发作跟二月份的那次十分地相像,只是更难受一些,他还想在救护车中找一些什        么话头来说,但别人很和蔼地示意他,在到达医院之前最好一直闭着嘴。他只得闭上了嘴。随后,他又昏厥了过去。

    当他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他眼眶的,是他周围的一片白色,就如同当初在大浮冰上看到的那样。Lee躺在一张可调节高低的单人床上,床垫坚硬,裹得很紧,小小        的房间里只有他这张床,除了白色,就只有远处的一点点翠绿,那是从窗户的方框框中映现出的一段树木。床单、盖被、房间的四壁,还有天空,都是一样的白色。        唯一的绿点子,遥远的树,可能是种植在巴黎的三万五千棵梧桐树中的一棵,是七千棵椴树中的一棵,或者是一万三千五百棵栗树中的一棵。不过,这同样很可能是        我们还能在最后的空地上遇到的那些树中的一棵,我们可能永远也记不得它叫什么树,或许它根本就连名称都没有,只不过是一株巨大的杂草,莫名其妙地抽薹的一        朵野花。尽管它处在很遥远的地方,Lee依然试图把它认出来,但这一微弱的努力足以把他累垮,他又闭上了眼。

    五分钟之后,或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背景依然没有变,但Lee,这一次,克制住了自己,不再去打开树木的案卷。他实在很难证实,自己到底是在竭力地什么都不去想,还是根本就没有在想任何东西。当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并且分辨出,有一个的异物挂在他的鼻子上,并弄得他稍稍有些斜眼时,他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看看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他的右小臂根本就不听使唤。

    原来,他的小臂被一根绷带绑定在了床帮子上,上面扎了一根很粗的输液用的针头,用一大块半透明的橡皮膏固定着。Lee开始明白到发生什么事了,他所证实的只是形式问题,用左手摸了摸之后,他弄清楚了,固定在他鼻孔下面的外物,原来是一根氧气管。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门外是一个年轻女郎,穿得同样一身雪白,但是皮肤黝黑,她把脑袋伸进门来,然后转身向着一个应该是女护理之类的人,告诉她去通知萨拉大夫,43号醒了。

    Lee又剩下独自一人,他努力地重新尝试着辨别远处的那棵树,但还是弄不清楚,不过,尽管他依然分辨不清,他却不再重新入睡了。他还是小        心翼翼地细细打量着背景,转过脑袋去观察放在他床前的各种器械,还有计算机和屏幕,它们应该反映出他心脏的状况:液晶显示的数字颤抖个不停,并且不断变化        着,弯弯扭扭的曲线从左向右地移动着,总是周而复始,像是后浪推着前浪,彼此相似,但又相异。一个电话安放在他的床头,一个急救用氧气面罩挂在一个螺钉        上。Lee耐心地忍受着痛苦,外面,日头已经西落。把他房间中的一片白色改变成灰蒙蒙的羊毛色,也把远处之树的颜色加深为铜绿色,然后又成为车厢绿。最后,        门又打开了,这一次,进来的是萨拉大夫本人,他留着一把又浓又黑的大胡子,身穿一件酒瓶绿的工作服,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小帽子:

    于是,时间停留在绿颜色中了。

    萨拉一边检查着他的病人,一边告诉他说,他被送来医院急救后,他们不得不让他忍受了一系列的抢救措施,但都没能让他恢复知觉,现        在,一切似乎都平稳地过渡了。可不是嘛,有人来给他换药换包扎的时候,床单掀走之后,Lee发现自己的整条左胳膊和左小腿,还有胸廓上都被彻底地重缝了一        遍。

    活儿干得很漂亮,确实是高手的手艺,这属于又长又细致的英国缝合,十分齐整,使人联想起一个带有文艺复兴式样花边的束带,或是一件低档时装的反面,或是一行文字。

    很好,医生在检查之后简明地作了小结。恢复得不错,他一边翻阅着挂在床脚前的护理记录,一边补充道,这时候,护士正在给Lee穿一件用次氯酸钠液严格消毒过的睡衣。照萨拉看来,最好让病人在这急症监护病房中再住上三四天,然后再转到普通病房去。然后,若是一切正常,两个星期之后,他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上午,Lee的确感觉到体力更好了一些。他花了一段时间询问自己,在他周围的人中间,他到底可以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哪一位。看来最好还是不要通知陆倩倩,反正她已经有半年多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再说,她很可能对他的通知无动于衷。同样,他也不希望让他的家庭受惊担忧,无论如何,这个家在他看来已经变成了        一个十分分散、十分遥远的群岛,正在被渐渐上涨的海水淹没。想来想去,说实在的,Lee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人了,最后,他还是决定在,当天下午至少要给画廊挂一个电话。尽管伊丽莎白已经迅速地习惯了他短暂的不辞而别,还会像往常那样天天开门营业,照应着画廊的业务,最好还是让她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但是,这事情不急。另外,最好还是把画廊关它几天,一直到他恢复健康,在眼下这个淡季里,这一下病倒说不定还不是什么坏事呢。明天再打这个电话吧。眼前,他什么都不想,只打算好好地睡上他一觉,谁知就这么巧,在这当儿,女护士通报说,有人来探望他。Lee机械反应似地试图从床上探起身子,但不行,还太虚弱,无法动弹。

    于是,出现了一个年轻女郎,他认不出是谁,由于她跟那天在九月4日街的样子变了许多,所以他越发难认出她来:她现在穿着一身棕红色条纹的蓝色上装,一条开衩很高的深蓝色裙子,平底鞋。上衣的一条背带马上就要滑下来的样子。然而,她始终还是那么不施浓妆。在几秒钟的疑惑之后,他终于认出了她来,一时间里,Lee觉得自己就这样穿着睡衣着实很不雅观:他做了一个机械性的动作,拢了拢他肮脏的头发,在他人院时所接受的常规检查中,电子脑造影术的电导板把他的头发弄得一团糟,像是上了浆一般。

    尽管这个年轻女郎的背带随时像要滑落下来,她裙子的开衩又是那么高,她的姿态确实让人想人非非,Lee从见到她的第一秒钟起,就感觉到在他们之间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他越是能够以他虚弱的身心,以他半睁的眼睛,细细打量那些女护士,思忖着她们的工作服底下穿着还是没有穿着别的织物,眼前的这一位就越是不能比一个        望见会修女更自发地激发起他的激情——而这不施脂粉的做法,同样也具有某种宗教的性质。也许他从潜意识认中识到,她对于他实在过于高不可攀了,这是显        而易见的,但是不,她可不是那么对他的胃口。

    她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五至十分钟,无论如何,她解释说,她是从急救人员那里得知医院地址的,她只是想来看看他好点了没有。这个嘛,很好,如你所见的这样,        Lee说,他颇觉难堪,强作微笑,以一个泛泛的动作示意了一下氧气瓶和输液管。这之后,他们之间就不再说起什么太实质性的东西了,她的外表看起来不善言谈,        一直呆在门口,仿佛时刻准备拔脚开溜。她离开之前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她以后还会再来看望他的。他答应了,但却有些违心:实际上,对这个姑娘,他才不怎么在乎呢,他实在看不出她来访的意义,他实在不太理解她对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在Lee还得留在监护病房的三天里,那个年轻女郎将天天都来看望他,总是在下午的同一时刻,每次都将不超过一刻钟时间。第一次,她将把那把笨重的、外表不太干净的、带有青灰色塑料皮带的扶手椅拉到床前,坐在那上面。然后,站起身来后,她将在始终框定着遥远之树的窗户前        站上一小会儿——透过开启的窗子,从树上将传来一阵鸟儿的鸣啼,使得翠绿色闪闪地发光并悠悠地颤动。而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将坐在床单上绣花绣得实在太密的床脚,她坐在那里的整段时间里,Lee那手脚仿佛卡住了一般将不再敢动弹,脚背拱成了一张弓,脚趾头蜷缩在绷得如同一面帐篷布似的床单下。

    但是,第三天下午,在她离开之前,他将问她叫什么名字。埃莱娜。埃莱娜,好的。不错,是个漂亮名字。她在生活中是干什么的呢?她将迟疑一小会儿后再回答。

    这时候,本加特内尔正试图把他的汽车停放在一家大饭店前面,饭店位于米米海滩的边上,在目前正常耕作期中被耕种的田地的边缘,在比利牛斯一大西洋省的西北部。旅馆的样子并不特别神奇,但是,在眼下的季节中,实在很难找到像样的地方,此外,这一家本身也客满了:它那宽敞的停车场泊满了外地牌照的车辆,幸亏本加特内尔提前预定了房间。

    于是,他沿着停车场的小道缓缓地行驶,不时逢遇上穿着鲜艳的短衣裤的一对对,一家家,全都朝海滨浴场走去。太阳粘在景色之上,柏油烧软了,赤脚行走的孩子们蹦着脚跳跃而行。这个花园停车场的所有位子都占满了,没有一个是空的,一行行,一排排,都是如此,本加特内尔可能会怒气冲天,但是,他有的是时间,寻找一个车位反倒使得他能把这段时间填满。他小心在意地避免把他的车停在地面上画有轮椅符号的地方,那标志说明这是残疾人的专用车位。本加特内尔这样做,并不是说他的公民意识特别强,也不是说他对这部分人的命运特别敏感,不是的,在他的意识深处,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担忧,生怕出于某种谁都说不清的轮回,由于某种谁也道不明的传染,他自己也会变成残疾人。

    这个停车问题一旦解决,本加特内尔便把他的行李从菲亚特的车后箱中取出来,走向旅馆的入口。房子正面的墙壁看样子刚刚漆过不久,乳白色的星座图象悄悄地在它的一些角落中凸现出来,大堂中弥漫着一股石灰浆的气味,又涩呛又新鲜,使人想起变质发酸了的奶。在房子的四周,人们还能辨别出工程刚刚扫尾的某些痕迹,        停车场边上的一些筐箱中堆满了塑料废料,粘连成板块的水泥乱七八糟地堆在一个死角中。脑门上同样盖满了红斑的前台接待,一面焦躁不安地挠着右肩膀,一面在登记簿上证实着本加特内尔的预订。

    房间很阴暗,不怎么讨人喜欢,脆弱而又跷脚的家具一副仿制品的模样,好似戏剧舞台上的道具,床显现出一个弯曲成吊床样的床绷,紧闭着的窗帘的大小跟窗户的        尺寸实在不相称。在一张坚硬而又令人丧气的长沙发上,一幅一塌糊涂的石印画表现的是某种类似百日草之类的东西,但是,本加特内尔的注意力没有在这些东西上        停留:他随手把行李一放,便径直走向了电话,他摘下听筒,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可能占线,因为本加特内尔做了一个鬼脸,挂上了听筒,脱下外衣,绕着行李箱转了一圈,却没有打开它。

    几分钟之后,当他走进卫生间去洗手时,水龙头的一开一关,使水流一冲一歇,竟引起整幢房子的水管子全都跟着发出地震般的冲撞声,然后,从卫生间出来时,本加特内尔差点儿在方砖地上滑了一跤。回到房间后,他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看到这窗户朝向一个天井,一柱子昏暗的空气,一段直径很小、顶头上满是污垢、令人生厌的烟囱。太过分了,大汗淋漓的本加特内尔又拿起了电话,叫了前台接待,要求换房间。接待员一面挠着痒痒,一面告诉了他楼上唯一一个空房间的号码,但是,旅馆的服务人员分明显得是那么的无精打采,竟没有人过来帮他提行李,以至于他还得亲自把行李箱搬上楼去。在楼上,展现出的是同样的一幕,所有的方面全都一样:本加特内尔还想打电话,但那一头总是占线。他差一点再次发作起来,但他强压住气头,他打开了行李箱,把衣物放到黑咕隆咚的壁橱中和松木柜子里。随        后,他打量了一番这个新房间,它简直就是第一个房间的可笑替身,好像就是长沙发上的石印画重印了一份似的:只不过这一次,图案上的藏红花赶走了百日草。如        果说,它的窗户单调无聊地朝向着停车场的话,那么它至少还能让阳光洒进一些来,至少还能使本加特内尔从窗口一瞧就能瞧见他的那辆车子。

    恰巧,我也是医生,埃莱娜稍晚些时候将回答说,不过,这么说并不确切。此外,现在不再是了,我是说,我现在不从医了。此外,她从来没有医治过任何人,她更喜欢基础研究,而不是重复的病人,但是,不管怎么说,一份遗产另加一笔生活费,使她得以在两年前最终放弃了医学研究。她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硝石库医院,从        事免疫学研究,我寻找抗体,我观察它们是不是存在,我计算它们的数量,我试图看清楚它们像什么,我分析它们的活性,你明白了吗?当然啦,反正,我觉得明白了,Lee迟迟疑疑地说。在本加特内尔换房间之后,按照萨拉大夫许下的承诺,两天之后,轮到Lee换房间了,他换到了两层楼底下。

    它跟先前的那间病房相当相像,但是,比以前大了一倍半,因为放了三张床。房间里摆放的医疗器械少多了,墙壁是一种很浅的黄颜色,窗户不再开向任何一棵树,        却朝向一栋平凡的砖楼。Lee的邻床,左边那位是个健壮如牛的阿里地区人,外表看来十分健康,Lee后来一直没弄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病,竟会住在这        里,他的右边是一个略微羸弱的布列塔尼人,很像是患远视症的原子学家,总是俯身读着一本画报,为心律不齐而痛苦不堪。不常有人来看望他们,心律不齐者的母        亲来过两回(听不见他们咬着耳根的窃窃私语,没有截获任何情报),阿里地区人的兄弟来过一次(扯着大嗓门评论一场异乎寻常的比赛,只有很少的一点点情        报)。其余时间里,Lee与他们之间所维持的关系,将局限于电视节目的选择和音量大小的控制上,讨价还价。

    埃莱娜每天都过来看他,Lee一如既往地不显现出待她特别热情的样子,当她推开病房的门时,他绝不表现出一丝丝的幸福感来。并不是因为他对她心存芥蒂,一点儿都没有,却是因为他心不在焉。同一病房的邻床则相反,从年轻女郎初一露面起,他们就显得很亢奋。随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每一次都垂涎三尺地盯着她看,各自以各自的方式——阿里地方人们的直面不讳,直目而视,莫尔比昂地方人们的侧目影射,斜眼而瞥。但是,他的邻床们的贪婪却并不模拟性地落到他的头上,要说这也是常有的事--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你原先并不对一个人有什么特别的渴望,但第二个人替代你去渴望他后,反而给你以想法甚至准许甚至命令去渴望第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会发生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但这里却不,这种事情在此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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